天君第三子，崇言，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天资聪颖，举世无双，堪堪三万岁便修成上神，手持长剑无望战无不胜。
可惜天不假年，先天有缺，只剩八十年命数。
他说，想去尘世走一遭，用这剩余的六十年，过一过凡人的一生。
1
王家村里来了个顶顶好看的教书先生，说是游历至此，喜欢这漫山遍野的茶树，就留下了。
「你等着看吧，崇言先生一定比你见过的那个少年郎更俊俏！」
龙井一路拽着峨蕊往书塾去。
她此刻很是兴奋，峨蕊总在面前说，曾见过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郎。这下，她可以扬眉吐气了，崇言先生一定比她的那个少年郎好看千倍万倍，还是自己先看见的。
书塾的门口早就趴着好几个小姑娘，捂着嘴悄悄往里瞧。
「都让让，都让让！」
龙井一向是村里的大姐大，小姑娘们心不甘情不愿的挪出一个最佳观赏视角。
「你瞧！怎样？」
少年立于台前，手持书卷。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他念一句，座下的孩子们也跟着念一句。
峨蕊本是不想搭理龙井的，可这声音听着耳熟，再抬头细看那少年。
「若我说，他就是我见过的那个最好看的少年郎，你信吗？」
「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峨蕊自己也不信，可能是人有相似吧，她见到的那个少年郎，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当晚，是村子里的大食会。其实就是村长喜欢热闹，三不五时的找些借口开席请全村的人吃饭。
这回的借口是，给新来的崇言先生接风。
主桌坐着村里有头脸的长辈和这次的主角崇言，龙井胆子再大也只敢拽着峨蕊往离崇言最近的那桌挤。
三巡酒后，不少婶子阿婆拽着崇言开问。
「崇言先生今年多大了？」
「可曾娶妻？」
崇言神色自若，面带微笑。
「二十有一，未曾婚配。」
众婶子笑得合不拢嘴，接着试探。
「崇言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既然决定留在这儿，婚姻大事也得有个计较。」
崇言倒也直接，答得很快。
「相貌好……」
话才说了半句，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峨蕊。
龙井更是手快，一把将埋头吃饭的峨蕊往外一推，龇着个大牙问。
「先生觉得她怎么样？」
猛不丁的被推了一把，菜汤溅了峨蕊一脸。
众人正等答复，未想崇言还有下半句。
「才学也好的。」
冷不防峨蕊又被龙井拽了回来。
「对不住，打扰了。」
天造九补，必有一缺。
峨蕊此人，颜色绝佳，干活麻利，能吃能睡从不娇情，唯一的缺点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
眼看着峨蕊一副丢了人也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龙井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士同哥哥你看不上，崇言先生又看不上你，你就不怕嫁不出去？」
峨蕊又夹了两筷子鱼肉放进碗里，摇了摇头。
「我没打算嫁人，我也不能嫁人。」
「你本就无父无母，还不嫁人，你准备孤苦伶仃一辈子啊？」
峨蕊伸手揉开龙井紧皱的眉头，笑得和煦。
「我有你还有叔叔婶婶，我不会孤苦伶仃的。」
龙井被这一笑闪花了眼，默默想，这两张祸国殃民的脸，真是绝配。
第二日鸡都还没叫，峨蕊就被龙井从床上拽了起来。
「走！咱两上学去！」
上学？
峨蕊瞪大了双眼，被吵醒的龙家老两口老泪纵横。
龙井昨晚盘算过了，把峨蕊拐到书塾去，一方面离水池子近的地方容易看着月亮，另一方面，上了书塾不就长的好又有学识了吗？
喜滋滋的到小茅屋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峨蕊用两只纤细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就是你说的上学？」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龙井也很是尴尬的看着身边十几个六七岁的豆丁同窗。
「我昨天问了村长，他说就我俩的水平，也就只能跟上早晨的启蒙课。」
踩着鸡叫声走进来的崇言看着这两个新学子也是有些瞠目，随即嘴角弯出了一个浅淡的弧度。
启蒙课是从描红开始的，一笔一画，一撇一捺，练累了崇言就给孩子们讲三字经。
峨蕊颤颤巍巍的拿着笔，先写一瞥后写一捺，坐在旁边的小豆丁眼尖，指着叫道：
「这个字我认识！八！」
峨蕊挤出一个笑容，摸头夸奖。
「真有学问。」
豆丁一脸骄傲。
龙井十分不屑。
「认识八就有学问了？我也认识。」
「可我写的是个人。」
……
2
崇言虽然看着温和，在课堂上还是严厉的，上课时不可分神偷懒，每日下了学还有功课。
崇言举起手中一张鬼画符般的草纸问：
「这是谁的，为何没有署名？」
峨蕊举手。
「我不会写我的名字。」
豆丁一个两个的笑得前仰后合。
峨蕊怒，别以为她不知道，笑得最大声的那两个胖子一个叫龙大一个叫龙二，会写这两字儿也不算什么本事。
崇言倒是没笑，走到峨蕊身边，顺手拿起桌上的毛笔问：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这个她知道，村长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有告诉过她。
「峨蕊，峨眉山的峨，花蕊的蕊。」
崇言俯身，沾墨舔笔，在一张空白草纸上写下两个字。
峨蕊。
「峨眉山多药草，茶尤好，异于天下。味初苦终甘，不减江南春采。」
「你的名字很好，不会写就太可惜了。」
他转头看峨蕊，眉眼含笑，高大的男子俯身在峨蕊身侧，投下一片阴影，距离有些近了，峨蕊清晰的看见他眼下一颗浅浅的痣。
这样一颗痣真是平添了不少风采。
「今日你的作业，便是练熟这两个字。」
峨蕊有些怔忡，迟钝的点了点头。
「你分神了，在想什么？」
「村长要是给我起名叫王一才好。」
笑了，又笑了，旁边的小豆丁们都察觉出来了，峨蕊姐姐来的这两天，先生总是在笑的。
龙井本就是为了撮合他两才勉强上的这个学堂，不过三五日就彻底不耐烦了，任凭爹娘恐吓哄骗死活也不去了，只是每天督促峨蕊上学十分积极。
那日雨后初晴，休学。
十几个小豆丁挤在龙井家门口喊得震天价响。
「峨蕊姐姐，我们想去东边林子里采蘑菇！」
难得睡上一个囫囵觉的峨蕊面儿都不露，只在房里朝外面喊话。
「今日我要歇歇，下次再带你们去。」
想着又不放心的叮嘱一句。
「不许偷偷去！」
小豆丁们气鼓鼓的散了，峨蕊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
「峨蕊峨蕊快醒醒，孩子们丢了！」
睡梦中听见龙井焦急的声音峨蕊一个激灵坐起来。
「那一伙子豆丁儿晨起就出门儿了，现在还没回来，村子里都急疯了。
这一带木密路崎，还常有瘴气，路不熟的大人进了林子都未必能囫囵个出来，何况一群六七岁的小豆丁。
峨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跑，还不忘叮嘱龙井：
「跟他们说，往东边林子里找，他们可能是偷偷跑去采蘑菇了。」
大人都分散出去找孩子了，村子里空空的，偶尔还能隐约听见几声老人的哭喊。
顾不得太多，峨蕊双手结了个法印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只要进了林子她就能找到孩子们，一树一木都会给她指路。
越行越偏僻，峨蕊心里有些不安，花草树木不会说谎，孩子们是往这里来的，可是她用法术都跑了快半个时辰，就小豆丁的短腿，能走这么远吗？
又往前行了一刻钟，终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喊。
「呜呜呜，我想娘亲了。」
声音微弱，峨蕊还是辨别出了方位，林中应该是有巨兽，动物的气息很浓厚。
前方山坡一拐过去，眼前的场景让峨蕊也是一惊。
竹熊，好大的一只竹熊。
黑白相间的花色，又大又结实还圆滚，如果不是张口啃食竹木时露出一口尖利的牙，还挺可爱的。
肥竹熊往一截断处一坐，十几个小豆丁就在它身后不远的空地上挤成一团小声抽泣。
看起来孩子们应该都没受伤，竹熊未必是想伤害他们，怕是当成自家幼崽叼回来养起来了吧。
现在的难题是怎么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是把这个大家伙赶走。
要是被孩子们看见她用法术，估计会被当成妖怪的吧。
峨蕊很喜欢这个村子，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能多呆几年。
眼见着几个年纪小一点的豆丁都抽得上起不接下气了，峨蕊一咬牙，不管了，走就走，豆丁要紧。
两手一翻，一道荧绿色的光刚闪起来还没挥出去，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翩然而至，只见他左手一挥袍袖，豆丁们一个两个的都没了声音。
再一挥，那几百斤的大竹熊跟个滚地瓜似的咕嘟咕嘟消失在了视野里。
厉害啊！峨蕊心里惊叹，转念又是一惊，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啃泥。
原来，这个崇言先生也不是人啊。
「起来。」
一只手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峨蕊的面前。
峨蕊没去拉，挣扎着爬起来，啪唧，狗啃了第二口泥。
「怎么？」
「崴了。」
最后，崇言把一身泥的峨蕊扛起来，扔到了豆丁堆里。
3
「你会用法术？」
「你不是也会吗？」
崇言冲着天空放了一记信号，峨蕊小手一撮燃起火堆。
得了，都不装了。
「所以你是什么？」
「精灵。」
「本体是什么？」
「不能说，说了会被吃掉！」
崇言微眯起眼睛，带着一丝促狭。
「鸡精？猪精？鸭子精？」
「我是草木精灵！」
火焰随着夜风摇曳，光映在崇言的脸上更衬的他眉目如画。
「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是九重天上的神。」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变化，眼睛里多了些看不透的东西，他嘴角还是上扬的，可这笑里的情绪太多了。
「嗯，你很像神。」
「为什么？」
「因为你很好看。」
「那你应该也是神。」
「为什么？」
「你也很好看。」
风似乎停了，一抹薄红晕上了峨蕊的面颊，她经常被人家夸说好看，多么浮夸的用词都听过，可崇言只说她好看，内心的震撼却比过词藻千句。
猛然她的心思有些飘忽，她不可以嫁给人，因为她比人活的要久的多的多，可是她可以嫁给神，结发授长生。
峨蕊心虚的低下头拍打着自己衣服上的尘土，良久，她悄然抬头看他，他也在看她。
夜渐深了，豆丁们一个两个从迷糊中醒过来。
看到峨蕊和崇言就像看到了救星，扑怀里的扑怀里，扯袖子的扯袖子。
「那只大熊呢？」
「被崇言先生赶走了。」
「先生好厉害！」
害怕的劲儿过了，豆丁们拽着峨蕊要她说说崇言赶走大熊的英姿。
「我刚找到你们，就看见一只超级大的熊！给我吓坏了！」
豆丁们疯狂点头，嗯呐嗯呐，超级大的！
「还好崇言先生及时赶到，大喝一声，孽畜！还不快滚。」
「然后呢！」
「然后大熊就被吓跑了呀！」
听取哇声一片。
远处的喧嚣声和火光渐近，一大群人着急忙慌的过来，这一见面又是哭骂声不绝。
确认了孩子没事儿，龙大他爹一手拽着峨蕊的胳膊，一手按着崇言的肩。
「你们就是孩子的再生父母啊！喊爹娘！」
「爹！」
「娘！」
十几个豆丁两声齐呼差点把峨蕊剩下的一条好腿吓瘸，度过了紧张劲儿的龙井笑的腰差点也折在这儿。
豆丁儿们都被抱走了，剩下一个瘸腿的左右为难，
「蕊姑娘，我背你吧。」
「士同哥？你怎么在这儿？」
突然出现的少年给峨蕊吓一跳。
龙士同有些尴尬。
「我一直在这儿。」
峨蕊本能的想拒绝，他是个好人，可惜她不是个人。
「还是我来吧，你前面带路。」
崇言一步跨到峨蕊的面前微微躬身。
他看起来是纤瘦的，可弯下来的时候，衣服紧贴着身体的曲线，清瘦却有力。
峨蕊突然起了点坏心，用仅剩的一只脚使劲往上一蹦，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东倒西歪，崇言依旧站的很稳。
龙井继续龇着她那个大牙，强行拽走一脸失落的方士同。
「咱两带路！」
两支火把在前面引着，光亮挺足的，崇言走得也稳，峨蕊的手环在他的颈间，微微低头就能蹭到他鬓角的发。
想起刚刚的再生父母，如果有一个孩子，叫我一声娘，叫他一声爹，好想也不错。
峨蕊突然又想嫁了，嫁九重天上的神。
不知道神有没有原身，希望不是动物，不然不知道会生出一个什么。
思绪越飘越远越来越迷离。
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午间了。
「糟了！上学迟到了！」
龙井早就起身了，正在旁边的桌子上绣着丝帕。
「安心吧，昨日豆丁们都吓坏了，今天休学一天。」
说着，贼兮兮地又凑过来。
「你不是不喜欢上学吗？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因为我要成为一个有学识的人。」
「哦？」
「我想嫁给崇言。」
4.
啪唧！嘣！
门口站着的龙叔龙婶一个摔了簸箕一个摔了碗。
「龙井！快把娘去年绣的百蝶穿花，鸳鸯戏水的料子都拿出来，她爹！赶紧去街上买两匹红料子，要锦缎的！」
龙婶没管地上的簸箕，撒腿就往门外跑。
龙井喊：
「娘，你干嘛去啊！」
声音远远传来。
「去给峨蕊提亲。」
峨蕊心里有点忐忑，坐立不安的转悠着，一会儿要给鸡浇水，一会儿要给树撒米的，龙井看不下去了。
「安生坐着吧！崇言先生摆明也喜欢你的。」
不多时，龙婶又回来了，峨蕊听着动静提前端坐着，只是龙婶转了几个圈，在外头跟龙叔嘀嘀咕咕了半天才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
「事儿没成。」
没成？
龙井先问了出来：
「为什么？」
龙婶皱着眉摇头。
「我也不清楚，问了半天他就说不合适。」
不合适？哪儿不合适了，这个村子里就他两不是人，最合适的就是他两。
峨蕊站起身就往外走，她得去问个明白。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原由，要不是就她现在学识还不够好，可她一生数十万年，哪有什么学不会的。
会不会他不想找妖精，想找个神女？这个她可没办法，且不说她没有那个资质，就算有，九重天那个地方她是决计不能回去的。
她第一次走进崇言的屋子，布置跟她想像的差不多，典雅素净，就是没有烟火气。
崇言就坐在桌边，手里擦拭着一把寒芒冷冽的剑，一看就是好东西。
「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成亲。」
峨蕊单刀直入。
「我们不合适。」
崇言没有抬头，眼睛只盯着手里的剑。
「哪儿不合适了？我两都不老不死，我两都长的好看！你要是嫌弃我没有学识往后数十万年你教我不就成了。」
似乎是被她逗乐了，崇言轻笑一声终于抬起头看她，眼神里有无奈，有凄然。
「你还有往后数十万年，我剩余的寿数只剩人间的八十年。」
峨蕊不解。
听说过短命鬼，没见过短命神。
「我先天有缺。」
他只说了五个字，却带着千回百转无尽的情绪。
崇言出世的那天，魔族大举进犯，原本已被打得节节败退的魔尊寰宇在听到婴儿出世一声啼哭瞬间突然发狂，拼尽自己一身修为将刚出世的崇言打得只剩了一口气。
天君用尽所有办法练的三颗灵丹，原本可保他一世无忧，可第三颗灵丹丢了，寻遍四海八荒都不见，第二颗灵丹的药效也快过了，他的命，只剩了八十年。
他不怕死，却不敢说没有不甘。
本来想来到凡尘，找一个凡人女子走完这一生，可他偏偏又喜欢上了一个精灵。
因为短命，他不能做九重天上的天君，因为短命，他不能做震摄三界的将军，现在甚至不敢迎娶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是九重天上的神，却改不了天定的命。
峨蕊怔怔发呆。
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可她心里有了答案，没有。
他的父亲是九重天至高无上的主，他都没有办法，一定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可那就放弃吗？」
崇言苦笑，不然呢。
「你只有八十年了，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你的八十年呢？寿数不永就要放弃拥有的东西吗？」
「如果你今天与我在一处，我们还能有八十年，如果明日同我在一处，就又少了一天。」
「八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凡间几人能活到八十？他们的日子就不过了吗？」
峨蕊一句追着一句，说得很急，好像说慢一刻他们的时间又少了一刻。
「那八十年之后呢？我不在了，你还有万年，十万年。我一生不甘却从不敢妄生执念，执念一起，死，就变得可怕了。」
这是崇言从不对外言说的隐秘。
他最怕的四个字是，原本可以。
「不对，你说的不对。」
「我之后的万年，十万年，都可以依靠着这八十年的回忆好好活着。你说你怕舍不得离开，你就不怕在你闭眼的最后一刻才后悔浪费了这八十年，却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吗？」
峨蕊一步一步走到崇言的身边，蹲下，抬头看他，看他紧闭的双眼，轻颤的睫毛。
她抬起头，贴近他，再近一点，直到两抹殷红相遇，粘连。
崇言的身体轻颤，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却被峨蕊死死抱住。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回应我，我们就还有八十年。」
两个人紧贴着的脸颊湿润一片，分不清是谁的泪。
崇言没有再挣脱，屋外是艳阳高照。
5
龙叔龙婶这两天干劲十足，心里既高兴又有些埋怨，刚刚说定的婚事，三日后就要成亲，喜袍都来不及绣只能在成衣铺子里买现成的。
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个喜讯，龙大他爹最是自得，怎么的，我就说吧，那声爹娘就是喊对了。
成亲前是不好住在一起的，峨蕊也算听话，每夜里都回龙婶家里睡，至于白天嘛……自然是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八十年咯。
是夜，月明星稀。
崇言带着峨蕊上了屋顶，看星星。
「想去看看九重天吗？」
峨蕊摇头。
「为什么？」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九重天上偷跑下来的。」
崇言一脸茫然。
「你也是仙子？」
峨蕊继续摇头。
「我才不是什么仙子呢，我是一朵被用来入药的琼枝花，每天就被装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等待着某一天被人吃掉。」
说起这一段，峨蕊就是满腹的牢骚，一路喋喋不休下去，没注意到一旁的崇言发白的脸色。
「我原本没有灵识，可有一个老头每天都嘀嘀咕咕的在我旁边念经，硬生生的给我念活了。」
「你不知道有多险，我刚能化人形，就听到那老头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被吃掉了」
「还好我跑得快，不然你现在可就见不到我了！」
见崇言始终没有回应，峨蕊不满得抬起头，还没说什么，嘴就被堵住了。
跟以前不太一样，这个吻带着很强的侵略性，似要把她吞吃入腹一般，完全招架不住。
良久，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
「你怎么了……」
峨蕊的声音都有些抖。
崇言突然笑了，有些释然，仿佛之前多日的积郁一扫而空。
「我只是觉得应该好好珍惜这八十年，这可是我用命换来的。」
「啊？」
峨蕊没太听懂。
六月初七，宜嫁娶。
锣鼓喧天，花轿上门。
俊朗的少年骑着高头白马走的很慢，是应该慢一点，小村落，两家隔了不过数百米，但凡喊一声驾，都得跑过了。
「姑奶奶！你给我坐下！」
龙井拽着想往外探头的峨蕊直跳脚。
「矜持矜持！」
「难道我是凭借着矜持嫁给崇言的吗？」
峨蕊理直气壮，龙井深以为然。
有点道理。
一系列繁琐的流程下来，峨蕊还是被迫矜持了，她拜完这里拜那里，拜了个晕头转向。
终于没忍住悄默声问了一句。
「还没入洞房嘛？」
一旁扶着她的龙井一个没站稳，崇言扶额。
其实送入洞房之后，也并没有峨蕊想象的轻松，撒过帐，掀了盖头，崇言就被拉出去敬酒了，龙井那个没良心的在外面都玩儿疯了。
房里就她一个人，还得穿着厚重的嫁衣保持端坐。
「峨蕊，我可以进来吗？」
一个陌生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有种不容侵犯的神圣。
峨蕊有些紧张，却还是说。
「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华服的中年女人，白衣长冠，美艳无方。
她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强大的气场，压得峨蕊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不等峨蕊请，她自顾自的坐下。
「我是崇言的母亲。」
崇言的母亲？那不就是天后？
峨蕊没什么出息的腿一软就要跪下。
一股力道将她拖起。
「你既嫁给了崇言，就也应当唤我一声母神。」
峨蕊乖乖叫人。
「好孩子，崇言只有八十年的寿数了你知道吗？」
「嗯……」
她不想提及这件事情，没到最后一日，她就愿意忘记。
「你想救崇言吗？」
「当然！」
天后这么说，就是有希望了？
峨蕊欣喜若狂。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是。」
天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似是欣慰。
「你的本体，琼枝花，就是救崇言的药。」
我，就是救崇言的药，所以崇言丢了的第三颗丹药，就是侥幸逃脱的我？
峨蕊的反应很快，可不对啊。
「可我的本体是一朵花，并不是什么丹药啊。」
「那颗丹药本就是以一整株完整的琼枝花作为药引。」
药引最难得，也是灵魂所在。
老头说要吃我的那个人是崇言，因为我的出逃，崇言的寿数只剩下了八十年。
那现在她要怎么办？化回原身被做成药给崇言吃下去吗？那她是不是就会死。
峨蕊不怕死，这些年的凡尘时光本也是阴差阳错的来的。但是可不可以先过完这八十年，等到第七十九年的时候再死，这样她还可以多跟崇言在一起七十九年。
看着峨蕊面上表情的变化，天后也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等不了那么久了，琼枝花入药的乃是幼枝，花精若是动情，便会渐渐开出花来，花一开，药性便散了。」
天后手一挥，峨蕊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本体，轻盈的一枝上盈盈一蕊饱满圆润娇艳无双，似乎下一秒就会绽放。
是来不及了。
「不过你别怕，我会保住你的一缕魂，总有一日你们会再相见的。」
「总有一天会是多久呢？」
「可能几百年，可能几千年。」
那没关系，不过是几千年，我们还有十数万年可以在一起。
峨蕊笑了，那一笑盖了满室烛火。
「崇言知道这个好消息吗？」
「他不知道，你也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
「我的儿子我了解，你也了解，他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好愚蠢的计策啊，峨蕊突然想笑，又憋住了。
人家当你是傻子，你又何必拆穿呢。
不肯告诉崇言就代表着，她不会再活过来了，几千年几万年也都不会再活过来了。
没关系，且不说她希望崇言活着，这条命本来就是她欠崇言的。
崇言早就知道了吧，那天在屋顶上就知道了，她和他注定只能活一个。
他选择了放弃他自己。
傻子，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最终的选择权落在了她的手里。
天后走了。
峨蕊对着铜镜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自己的妆容，改了改眉，又润了润唇。今晚的她一定要是最美的。
更鼓敲了三更，崇言终于推开了门。
她看他，他也在看着她。
她的夫君真好看，穿红衣的时候尤其好看。
「若我说，他就是那个我见过最好看的少年郎你信吗？」
原来那个人就是你。
她逃出药方一路鬼祟摸索，少年红衣锦袍同人交谈着与他擦身而过。
真好，我们的回忆又多了一些。
崇言坐到床边，伸手在她脸颊轻轻摩挲。
「傻笑什么？」
「我高兴！」
「我也很高兴。」
峨蕊迫不及待探身过去，寻找那一抹熟悉的温软。
「这么急做什么？」
崇言似乎故意逗她，侧身躲开些许。
「良辰美景，及时行乐！」
月光在屋外洒下一地的清浅，周遭是万籁俱寂，只有屋内点点缠绵叹息。
6
崇言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问龙井，问龙婶，问每一个小豆丁，没有人知道峨蕊去了哪里。
天上地下，黄泉魔域，他去了四海八荒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人告诉他峨蕊在哪里。
第七十九年
「峨蕊，你再不出现，我就要死了。」
「你不是说要好好珍惜我们的八十年吗？」
第八十年
崇言回到了村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就连那一群小豆丁，都已是荒山上的一抔黄土。
可他只能回到这里了，他没有地方可找了。
他躺那座废弃的新房的屋顶上，望着圆月。
他又不想死了。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一点的暗下去，他心里算着，还有两个时辰，一个时辰，半个时辰。
可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峨蕊都没来，而他，还活着。
他应该死在昨晚的子时。
明白了。
她哪都没去，她一直陪着自己。
因为她就在他的身体里。
她终究还是知道了，她就是他最后的那颗药。
她给了他数十万年的长生，却不记得，曾经跟他许过的八十年。
狐族有一至宝，名为幻珠。
用来织梦。
数十万年的生命长河，足以让他重渡那段时光百万次。
埋头吃饭的姑娘猛的被人推到桌边，糊着一脸菜汤。
「先生觉得她怎么样？」
「甚好。」
